乌衣斋

医师断言，许云活不过二十五岁，可他爱上了阿青，他还是想活下去！

文  / 九石

 

秦岭靠南，渠水岸上，有山名乔。

 

山路崎岖，三里外有一村落，村中人与别处通行，或前往市镇，都需过此山。绕山左侧有小路，雨过而泥泞生，路艰难行。

 

山壁生草木，一梨树横贯，不知年岁多少。但至春日，梨花似雪，落英遍地。

 

有一盲者负琴而过，正逢春深清明时节，一瓣梨花落在琴面而被带走。

 

后琴师在院中抚琴，一女子悄然而至，白裙白鞋，于院中翩然起舞。如斯佳人，与琴师一生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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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仰面睡在墙角，从那里正看见墙外一枝红梅，颇为可爱。阿青索性躺在这赏梅，一点也没有从墙头摔下来的狼狈。

 

等她的两个哥哥找到她，都趴在墙头，支出个脑袋看着自家妹妹。

 

“丢脸。”

 

“翻这么矮的墙都摔。”

 

“摔了还爬不起来。”

 

“都不敢认你。”

 

“闭嘴。”阿青一下子跳起来，那墙高过她的头顶，她仰头看着两个没心没肺的哥哥，“你们追着漂亮姑娘跑了都不管我我还没生气呢。”

 

这到底是他们家的传统，阿青长出胳膊和脚了就开始跟着哥哥们翻墙翻屋顶，去偷看那些浓妆淡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或者是哪家的大小姐，或者是养在楼里轻薄衣裳的姑娘。

 

但摔了几次后，阿青觉得倦了，这些所谓美人还没她两个哥哥长得好看，没什么意思。

 

她坐在墙头，两只脚晃来晃去。她随意四顾，忽然看到什么，眼睛一亮，指着那个方向说：“这个倒是不错。”

 

大哥二哥顺着这个方向看去，看到一个天青色衣裳的公子坐在院子里，手握着一卷书，正闭着眼睛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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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的哥哥带着她翻墙，教会她偷看漂亮姑娘，却忘了提醒她不要和这些人走得太近。

 

后来当然就晚了，不过他们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她捧着二哥买的糯米糕乐呵呵地跑去找人家的时候也没见他发表什么意见。

 

那衣如天青的公子姓许。许云，字怀风，许家公子，外传的翩翩君子，玉树生于庭阶。

 

许家基业厚，是城里名门望族，许家公子从小也是锦衣玉食，以后也是令人钦慕的风流名士。就可惜，许云从小身体不好，极少外出见人。

 

阿青却不管这些，她只知道有事没事喜欢翻进人家院子里，靠着那颗桃树，找到正在看书或弹琴的许云，摘了一朵花，或者带着一块糯米糕。

 

02

 

“后琴师老去，葬于南山，那白衣女子再也没出现过。庭院中忽生梨树，苍天古木，枝叶繁茂，若逢春日，落花如雪。”

 

阿青趴在小桌子上，似懂非懂地听着：“那个白衣姑娘呢？”

 

许云倒了杯茶：“那是花妖寄在琴师琴上的一缕精魂，草木所化之妖无法离开原身，琴师死了，她自然也就回去了。”

 

阿青小声嘀咕：“这算什么故事？胡编乱造。那么多风光不去看，偏偏跟着个瞎子，一共五十年……妖怪哪有这么傻。”

 

许云笑着问：“那妖怪是什么样子？都如你这般？”

 

阿青吓得从桌子上摔了下去，瞪大眼睛指着许云道：“你——你你知道？”

 

许云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寻常女子哪里会天天翻墙来？你第一次在桃树上偷看，我就知道了。”

 

他说着，向阿青伸了一只手。阿青被拉起来，觉得自己身份这么早就被戳穿怪不好意思，而且对方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实在她做妖怪的威严，恐怕又要被哥哥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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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晚上偷偷回去的时候并没有被嘲笑。大哥不在，只有二哥坐在墙头晒月亮。

 

阿青坐到二哥身边，问：“大哥呢？”

 

二哥道：“跑了。”

 

阿青愣住：“跑了？”

 

“对啊。他一直说想要跟着商旅去远处看看，今天跟我说了声他要跟着去大漠商队走了，我就在没见过他。”

 

阿青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他就和那个梨花妖一样。”

 

“梨花？”

 

阿青把许云讲给她的故事跟哥哥说了一遍，自然不及许云生动，二哥却听得比她认真。

 

“是吗。”他看着远处灯火，“那样也不错。”

 

03

 

“二哥也走了，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无聊，就只能来找你了。”许云在桌前沏茶，阿青躺在他身边絮絮叨叨抱怨着。

 

“他说他去哪里了？”

 

“以前跟我说过他要去跟着医师云游。”阿青抬手遮住眼睛，”一年前大哥离开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大概是羡慕大哥能找到办法离开这里吧，所以现在有了机会就赶紧溜走，招呼都不跟我打。”

 

许云放下手里的东西，静静看着阿青。阿青并未察觉，似乎想要小憩一会儿。

 

大概是在思念她的哥哥。

 

半晌，许云问：“那你不想跟着他们一起走？”

 

阿青忽然把手移开，许云立刻转身去摆弄茶具。阿青没注意，翻身坐起来，手肘撑着桌子，道：“从前是想的，至于现在，又不想了。”

 

“为何？”

 

阿青摇头道：“说不清。”

 

许云的手顿了一下，并不做声。

 

大概阿青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垂头懊恼，自顾自说了许多哥哥的事，然后道：“如今我却懂得你当初讲给我的那个故事了，或许也知道梨花化为人形却不肯离开的原由了。”

 

许云斜眼看她：“你知道了？为什么？”

 

阿青撑脸盯着他，道：“从前我跟着哥哥翻了那么多院子，却没见到一个比你好看的人，料想这天下风景也如这般，一样的风景一样的人，唯独你是不同的。大概她当时也这么想的吧。

 

“以前我总想着要离开这里，但其实自己走了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人和妖不都是一样，是生是死都只在一个念想，若终此一生无所期盼，那与死者并无差别。大哥说他想要云游四方，二哥想要悬壶济世救济苍生，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去找什么意义。可能现在，我找到了。”

 

许云沉默良久，道：“是吗。”

 

阿青笑了起来，眉眼如新月。

 

她道：“这样多好，我每天在这里晒太阳喝茶，陪着你看书，听你讲书里的故事，那些奇峭绝壁、荒野大漠我是去不的，听你慢慢讲给我听就好了。就像那个故事一样，我一直陪着你，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还有更久，慢慢老去，然后留在别人的故事里。”

 

许云打断她：“我会慢慢老去，可你不会，你会看着我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待我死后将我葬于南山。”

 

“当然不会这样。”阿青笑容明媚，“我们也可以选择变老。你多一根白发，我便和你一起多一根，我们一起老去，不过你可能还是会先走，不过我很快就能赶上，生同衾死同穴，你那故事里是不是这么讲的？”

 

许云看着她，她未必知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生死二字放在一起，就已经意味着一生的追随。

 

许云笑了，和以往温和的笑容不一样，像是听见了一件极为好笑的笑话。他大笑，然后抑制不住地颤抖，甚至弄翻了桌上的茶水。

 

阿青被他吓到，想要去扶他，却被许云一把推开。

 

许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被打碎的瓷器。

 

他道：“你我俱是笼中鸟，借别人的眼睛做梦，却还想着要白头偕老？”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咳嗽了起来。阿青被晾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看着许云蹒跚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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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其实什么也看不明白。

 

她从修得人身开始就不知道，也没有人教过她。她的两个哥哥只会带着她胡闹，虽然会带着她坐在墙头看落日，躺在屋顶看星星，却没有提醒她不要和人有过多的接触，于那些人而言，他们只不过是过客，像是被装在盒子里，只能借着偶尔传来的光活下去，外面才是熙熙攘攘的人间。

 

哥哥们离开前没有告诉她，在那个月夜，她跟二哥讲述那个故事的时候，二哥也没有告诉她。

 

阿青坐在许家别院的墙头，思索了很久都不明白许云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夜深，那一扇门却忽然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如水的月光照在他月白的衣摆上。

 

“你还在这里。”他道。

 

阿青低着头，道：“我想不明白。”

 

许云道：“那我告诉你，我骗了你。”

 

阿青一愣，抬头看着他。许云的脸笼罩在月光里，显得更为苍白。

 

“草木所化之妖并非不能离开原地，而是被囚禁了原身的妖不能。”许云抬手拿出一件东西，月光下阿青看见了一株兰草，连根拔起，却被精心呵护，完好无损。

 

阿青愣愣道：“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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